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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点生活|岳父母的“晚情”岁月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6-20 07:23:00    

潮新闻客户端 张广星

岳母去世的时候,两眼闭着,就好像睡着了一样。妻子说,老妈走得是很安心的,她应该是很满足了,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我想起了一年半前,也就是去年春节前最寒冷的日子里岳父的去世,岳父去世时的样子却有些可怕,眼睛睁得大大的,两个女儿想让父亲的眼睛合上,却怎么都不能合上。是她们的姑姑、岳父的老大姐从温岭赶过来,对着父亲的脸说了几句话,然后用手一抹,岳父的两眼才合上了。有人以为岳父所以不能合眼,就是在等自己的姐姐来。但两个女儿认为不是,她们一致认为是老爸放心不下老妈。老妈的身体一直歪歪唧唧的,老爸从海边回来后的这二十来年,都是他在照顾着老妈的。就是在老妈身体还好的时候,老爸几乎包揽了从买菜到烧菜的餐食一条龙事务,而在老妈身体慢慢衰弱、尤其是几次住院之后,她就足不能出户了。有时送老妈去医院,老爸也不跟两个女儿说,就自己打的,陪老妈去医院。老妈已经习惯了被人管着的状态,就是什么时候吃什么药,某种药该吃多少的量,都是老爸结记着的,本来她自己的记忆力也是不错的,但是她怕麻烦,怕记,现在既然有人愿意管她,她把自己的健康和生命都放心地交给了老爸。

我的岳父是一位制冷专家。他的制冷技术水平很高,业内非常有名,尤其是台州乃至浙江沿海地区的渔民和海鲜(海产品)公司,都很仰赖岳父的技术。六十多岁本来对他来说正当时,那时他的业务也正处于鼎盛时期,不幸的是,他被查出患了肺癌。他之从海边回归家庭,正是这不得已的原因。从此他就把冷库建造和维护的业务全部交给了徒弟们,他不能再长年累月没日没夜地在一线与工人们一起苦干了。他真是爱一行专一行。

就像他钻研冷库技术一样,晚年他钻研养生之学。他认为自己很有心得。他是个极度自信的人,在制冷业务上是如此,现在在养生之学上也是如此。奇怪的是,他对医生和医院都不是很信任,在初期放化疗之后,他就不去医院了。就是定期的复检也都不去。他自己钻研治疗和康复之道。家里的电脑,他不是炒股就是搜寻有针对性的养生知识。同时他又订了《健康报》等养生类报纸。他又到处参加各种健康讲座,买了又贵且数量不少的保健品,他对保健品的崇敬程度无以复加。家里的各种来不及吃的保健品堆成了山。不知是信仰所致,还是真有一些药物或保健品起了作用,岳父的癌细胞竟然消失了。这就更加增强了他对自己和保健品的信心。他以为,他身上癌细胞的消失就是他自己研究并紧跟着采取措施的结果。

对于岳母来说,岳父就是保姆兼医生。岳父不但钻研自己的病,现在又钻研起了老伴的病。我的岳母除了安装上了心脏起搏器,其实多次体检都显示,她没有什么基础性疾病,但她就是没力气。岳父说,医生解决不了你们妈妈的身体问题,只能注重保健问题。他查看了很多资料,只要认为老伴体内缺少某种元素,他就采购含某种元素的保健品。开始时都是邮购,邮购的信息来自媒体的广告,尤其是医疗报刊。当两个女儿提出强烈的质疑意见时,他总是振振有词,说:电视台的广告难道你不相信吗?或者是医疗专业杂志的报道能有假吗?医生开药可能会被收买,电视台和报纸杂志也能被收买吗?

岳母尚有一点力气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事情做。她是一位水果植保科技工作者,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农专学生。因为专业的关系,她年轻时就爱种花莳草,还住在江北黄岩冷冻厂职工宿舍的时候,她就在院子里种了高高低低宽叶细叶子的很多花花草草。后来他们全家搬到了离九峰山很近的九峰新村(现在应该称之为“旧村”甚至“老村”了),那是立地式房子,二楼有前后阳台,这两个阳台就为岳母的园艺技术提供了施展的舞台。

她的舞台还延伸到了我的家。在她还有力气攀爬到我的楼梯房六楼家里的时候,我家露台上的花木,也都是岳母种下并经常来打理的。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我家露台上的花木由于疏于浇灌、整治和病虫防治,大多数都已枯萎。岳母说,你家的花草我已管不上了,生死由命吧。但九峰新村家里的花草,在岳母的用心侍弄下,依然充满着生机。

在我还没有走进这个家庭之前,也就是在岳父母的青壮年时期,岳父岳母作为各自领域的专业技术人员,是非常忙碌的。尤其是岳母,作为浙江省柑橘研究所的植保科技人员,既要配合业务组长做好科研项目的攻关,又要指导各地的橘农施用最新的科技成果。所以岳母年轻的时候,不是在山上、江边的科研基地里,就是在橘农的田间地头,要么就是在所里的实验室,即使是在家里,也都在灯光下埋头制作各种与水果有关的昆虫标本。现在中国柑橘博物馆里的一些昆虫标本,就是我岳母制作的。浙江柑橘研究所就设在黄岩,所以黄岩的柑橘农技干部,大多熟悉我的岳母。

而在我与妻子交往以后,则是岳父长期在外。一年下来,岳父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原来几乎与农业放开经营的同时,海洋的养殖、捕捞和运销也放开了。沿海渔民的近海养殖和近海远海捕捞业一下子勃发起来,随之而兴起来的是渔民捕捞船和储运中转站的建设,这些建设的核心业务就是制冷。我不知道渔民们、储运公司的老板们最早是怎样跟我岳父联系上的,但那个时候县属集体企业面临着改制,员工们需自谋出路,作为黄岩冷冻厂的技术骨干,岳父最先离开体制,率领着一帮工人来到海边创业。

岳父对做工程是极用心的,质量至上;对用户的服务是最及时到位的。他常说,渔民们太不容易了,家里砸锅卖铁,几个人合着造了这么一艘船,我们的责任就是保证他们平安运行,顺当发财。为此,他和团队成员们都很少回家,一是为了确保工程按期竣工,使渔民们不误农(渔)时,二也是为了及时响应,解决渔民们碰到的急难问题。岳父自己作为项目负责人,更是吃苦在先,身先士卒。有什么事情需要告诉家里他自己来不了,就请回家的队员们转告;换季时需要换衣被,他自己没空来取,家里人也总是交给来人带走。

就是在极为有数的零星几天在家的日子,岳父也从不闲着。我有时去他家,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总看见他伏身在桌子上,一手拿着量尺,一首拿着铅笔,不是在绘图,就是在比划。家里人都摆好饭菜了,要叫好一会他才下楼。吃饭的时候也不说话,顾自很快地拨拉。他来得迟,吃得快,吃完就上楼去了,继续伏案工作。他在家的日子里,家里人连电视也不敢开了,都说:他这哪里是回家啊,无非是换了一个地方在工作。家里人甚至背后这样议论:他这个人怎么这么寡情,对家人这么冷淡?夫妻之间好像也没有什么话说,大家甚至都为岳母抱不平。但岳母脸上始终很平淡,她总是默默地回到她的花木中间。或许她的心事只有这些花木才能听得懂。

患癌对岳父来说,是人生的重大转折。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海边渔民中间了。我很少同岳父有谈心交流的机会,但据我的观察,他后来在身体康复之后对家务活的大包大揽,对岳母健康的悉心照护,都出于一种弥补亏欠的心情。他觉得他过去对于家庭、对于老伴实在亏欠太多,他要用他的余生尽力弥补。

在他的身体有所康复之后,他即着手对家庭内部设施进行了一些改造改善:三个楼层都安装了空调,都安装了抽水马桶。这样,冬天里就不再冷了,夏天里也就不再热了,如厕也方便了。在这里,岳父母度过了他们生命中最为安详也最为恩爱的晚年岁月。再也没有别的事能让他们操劳了,他们都已退出了工作岗位,两个女儿家也早已自立了,他们的任务就是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彼此。两个女儿以及他们的下一代也经常去看望他们。岳母还在前后阳台间跟花草对话,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在家里一边看电视一边打毛衣,而岳父则常走进九峰公园桃花潭边的小广场,随众起舞。据妻子说,她老爸当年在企业里不仅是技术骨干,还是文艺体育活动的骨干呢。

我们做后辈的,也在岳父母的日常生活中感受到了他们之间浓厚的老来伴情意。这种老来伴情意也可以理解成黄昏恋吧。但他们的黄昏恋不是年轻人的热烈、浪漫,而是更加深沉,是一种不是表达在言语中而是表现在琐琐碎碎的日常中的无言的爱意。在我们后辈看来,岳父的眼里心中就只有岳母,连他自己都没有。他对老伴健康的关心,甚至到了不容两个女儿插嘴以至于垄断了的程度。他根据自己的判断给老伴吃什么药(保健品),吃多少量。因为二女儿是医院里的高级药剂师,对有些药(保健品)的功效是了解的,知道服用下去对身体是无效甚至是有害的。但岳父很固执,他和两个女儿常为此争执起来。有几次,岳父的固执造成岳母生命危殆。所以老年人的固执,有时也不是一件好事情。

岳父母一直住在二楼南房。在岳母体弱到不能下楼上楼的时候,岳父就更加辛苦了。每餐他做好饭菜,不能像过去那样喊老伴下楼来吃,而是要把饭菜用一个较大的托盘托着上到二楼卧室,然后两个人就在楼上吃。我有几次在他们吃饭的时候去看他们,觉得也真是太难为岳父了。两人这个时候的食量都小了,尤其是岳母,吃得很少。但岳父为了丰富口味,增加营养,每餐的菜肴品种都还不少,只是每一种菜肴都是极少份。我经常在想,这么少的份量,也算是一道菜吗?但每餐,岳父总是兢兢业业地在做。两人吃完以后,岳父再端着盘子下楼,然后洗碗刷锅,灶面弄得干干净净。两个女儿想让母亲搬到一楼南房来住,这样可以减轻老爸楼上楼下搬来搬去的辛苦以及风险,但老妈不愿意下楼。因为她心中有忌讳,一楼的前间不是一个人病得到了最后的日子,是不会在这里住的;她自己的妈妈、我们的老外婆,就是在一楼前间去世的。既然母亲心中有这种顾虑,两个女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辛苦了老爸。

让岳父千万都没有想到的是,在他被诊断肺癌二十三年之后,癌症再次复发,一查就是全身大面积转移。医生回天乏力,岳父急速地走向了生命的终点。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一直躺在床上的老伴,尽管两个女儿都一再请老爸安心,她们会尽她们之力照顾好老妈,但老爸虽然体力已衰,但仍然厉声说道:你们了解你妈的身体吗?你们知道你妈怎么吃药吗?我是一天24个小时都密切注意的,你们做得到吗?

这就是岳父不能瞑目的主要甚至是唯一的原因吧。

让岳父完全想不到的是,他的老伴在他离开之后的一年半里,大多数的日子都过得自在、快乐、满足、安祥。她在环境优美的“红豆杉”颐养院里享受了优越的待遇,不仅每餐有丰富和美味的饮食,有宽敞明亮的客房,有业务娴熟又贴心贴肉的护理人员,而且定时洗澡、剪发、剪指甲。这些暖身的服务,有些是身为子女都不一定做得到的。尤其让岳母开心的是,颐养院里住着不少老同学、老朋友、老同事,可以串门聊聊天。在家里时,虽然夫妻间恩爱,但时间长了也就没话了,所以两个人的家,经常是寂灭了一样,但颐养院是一个大集体,即使是内向的岳母也受到了感染,她开始又变得开朗起来了。妻子去“红豆杉”的时候,如果天气好,就会用轮椅推着岳母来到公园里,徜徉在山水之间;如果天气不好,那就在楼内串门。岳母能吃饭了,能下床、能坐轮椅出门了。

那些日子里我常想,如果能早几年就把岳父岳母都送到颐养院来,让两人都卸下生活之累,能轻松地畅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现代新型养老服务,可能岳父也不会因日积月累的操劳以至于癌症复发,两位老人可以携手在人生之旅上走得更远,更久。

但妻子和她妹妹马上打断了我,说,你这是空想,是瞎想。在老爸面前,这种事你提都不要提。他怎么可能同意去养老院呢?

但也没想到,在“红豆杉”的这半年多,仅仅是岳母这一生的回光返照。我们都以为她的体质和食欲都在改善,岳母不仅能从轮椅上站起来,还能自己走路了。我们都不知道的是,岳母的各种身体器官都在继续退化萎缩之中。临终之前的抢救中,岳母被推去做CT检查,结果让我们都很震惊:岳母的脏器,每一种都已衰竭了。

妻子说,她终于从母亲身上体会到了什么叫“油尽灯枯”。母亲的生命力都如此的顽强,她曾多次被医生宣布“病危”,但每次都有惊无险,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又回来了。但这次她却不能再回来了,她必须得走了。那边有她的老伴在等着她,接着她,所以她走得很安详!

2025.6.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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